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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流人才,二流文化,三流制度——大学当然会垮

 

作者:彭明辉(台湾清华大学)

时间:2011年8月22日

 

彭明辉:国立成功大学机械工程学系学士(78级),新竹国立清华大学动机所固力组硕士(82级),剑桥大学控制工程博士(1987-1989),历任台湾清华大学动机所讲师、副教授、教授(1995

 

    又要骂人了,所以得先说清楚:我不是目中无人,谁都看不起。我敬重、景仰好几位国内的前辈学者。譬如:成大机械的马承九教授、陈春锦教授,清大物理的李怡严、严爱德教授。很可惜,不包括李远哲先生。后头再来谈这事。

    我也一直跟学生说,像清大动力机械系这样的师资群,在英国只有前三名的学校赢得过我们,第二轮的想要赢过我们可不容易。毕竟,这个系绝大多数教授都是出身于全世界的顶尖学府。可惜的是,这一群出身顶尖学府的人,却沦陷在二、三流的学术文化与制度里!也许该这么说,我们有的是一流人才,二流文化,三流制度!也许该再加一句:四流政客!

    为什么我要说:「呸!呸!呸!」?我是在向标榜「迈向顶尖一流大学」的五年五百亿说:「呸!」――这根本是由一群不懂什么叫「一流大学」的人搞出来的荒唐笑话!

    台湾的大学拼着搞校地,搞建筑物,搞设备,搞经费――为了经费只好搞论文。搞了半天只显示出这些学校的无能。

    剑桥大学的工程系有一百多位教师,十几位皇家学院院士,主编数十份国际顶尖学术期刊。但是建筑物古老拥挤,里面都是违章建筑――空间不够用,到处都是用简单夹板隔出来的跃层。冬天暖气不足(或者为了环保理由),老师学生都是穿着厚毛衣在做研究,我则是穿着厚毛外套加厚围巾在做研究。计算机教室里有一台主机和数百台跟主机联机的PC,包括一堆第一代的Apple当作终端机使用(已经用了数十年),所有研究生和大学部学生共享这些设备。信息与控制组十几位教师和一百多位博士生共享一台激光打印机――只有要送出去发表的论文才用激光打印机,其它草稿用最古老的打印机打印在再生纸上(两面打印)。好穷?你搞错了!她有一个全世界最顶级的风洞实验室,和一个小而美的风洞实验室――全系共享,研究生全部按登记次序去使用。她们把所有的资源用在刀口上,没一分钱浪费。大学部学生跟研究生享有资源的机会是公平而不同,差别在能力。要用风洞,需要经过考试,证明你有能力使用,就可以开始登记;要用大风洞,提出研究计划,说明为何非用大风洞不可,理由充分就可以用――不管你是谁的学生,不管你几年级。

    我回到台湾,每个老师一个专属实验室,每一个实验室一台激光打印机,全系没有共享的大型研究设备。跟到学阀用好设备,跟到菜鸟老师用烂设备(或没设备)。这充分表现出我们教授群对资源使用的管理能力:二流文化,三流制度!国科会与正教授分级制只奖励个人研究成果,而不奖励群组的研究成果,所以所有经费被用来扩张个人版图,而不是用来扩大整个系的总体能量;所有资源被用来生产论文,而不是用来培养学生;教育部补助经费在办法上说是「补助大学教学设备」,在系务会议被改成「补助大学与研究所教学设备」,在系里经费分配时被改为「补助与大学部或研究所教学有关之设备」,在拿到钱的人手上变成「开一学期课来应付审查,一学期后变成教师个人专属设备」。不当的制度鼓励、培养人的自私,压抑人的善意。三流的制度必然产出二流的文化,不信去问研究过组织社会学与文化人类学的学者。

    台湾的大学不知道有哪一个系堪称「department」(一个完整而不可分割的部门),我看到的通通都是 department store――每一个教授像一个化妆品专柜的小姐,各顾各的摊位,各拼各的业绩,谁也不让谁。

    剑桥大学图书馆是个宝库,藏书量之多不用提,保存数百年的手稿、手工书更是宝贝。进去书库里面吓我一跳:空间不够用,一层楼被格成三层,进书库要弯腰,半蹲才能移动身体。我看的是哲学书,左边是英文,右边是一堆我看不懂的文字,只知道好像有拉丁文、法文、德文、俄文(或希腊文?),以及一堆不知道是什么「碗糕」的文字。进台湾的大学图书馆,窗明几净,空间宽敞,连书库都这样。我们喜欢盖房子,不喜欢藏书。因为主计处的经费编制就是这样!三流制度,二流藏书,一流建筑。

    大学是搞房地产的?搞论文产业(paper-industry)?还是搞学术的?论文就是学术吗?学者有两种,一种叫大师(master),他可以带领整个社会往前走,整个社会可以信靠他(而非盲从)。还有一种叫学匠(paper-smith)――金匠叫goldsmith,铁匠叫 blacksmith,台湾许多学者不生产学术,也不生产学生,而只生产论文,这种匠气十足的工作不能叫学术,所以只好叫做 paper-smith。

    什么叫大师?剑桥大学「动力系统 与控制」讲座教授(英文叫 chair,不是美式英文里的 chair-professor)出缺,对全世界征求人选。一位著作等身的麻省博士来应征,他有一篇论文曾连续20年被列为全世界控制理论最常引注的文献。他初审就被掏汰,气愤地通过内部管道抗议。系里的回应:你的学术研究不容质疑,但是对产业界的发展一无所知;身为剑桥大学工程系讲座教授,负有引导师生研究发展方向的重任。我们担心你对产业的无知会使你无法恰当地执行任务。

    看懂没?大师是「可以引领社会往对的方向发展」!2000年我们相信李远哲的向上提升,把票投给陈水扁,而经历了向下沈沦的八年。李远哲是好心人、聪明人,但算不上大师,因为他搞不清楚「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。」(辛志平校长的口头禅,竹中校友都该记得),他不知道自己什么事上该闭嘴。

    我敬重、景仰马承九教授。记不得他是否出过论文,只记得一件事:台湾机械产业发展过程碰到什么技术瓶颈,他就去研究清楚,写一本书,让校友买去读。「马承九著作史」差不多等于是「台湾机械工业发展史」。这叫做大师!我修过陈春锦教授的冷冻空调,冷冻学先教食物保鲜,从如何挑鱼,鱼、蔬如何保鲜谈起,然后再跟你谈冷冻的各种理论与实务;空调也一样,先教何谓「舒适」,再谈空调。不是照书念喔!他真的知道学问和真实世界间的紧密关连。这才叫「教授」。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论文在产业就有何用,这样的「讲座教授」到底要把我们的学生训练成什么样子?

    也不是说教授就该到工厂把手弄脏。我敬佩李怡严、严爱德教授对学问的真诚、投入,不为名,不为利,只为了对物理真心的热爱。其实不止于此,李怡严教授被清大水木书局非正式地评为「清大阅读范围最广的教授」。「学者」的意思是求真理,求学问,而不是求名利。五年五百亿想用钱买「世界级大师」,有没有搞错?能用钱买的是没格调的人,能有大师吗?

    在这种「一流人才,二流文化,三流制度」下,我们培养出什么人才?

    从台湾本土产的理工博士中,把论文发表数量最多的前10%选出来,他们的平均聪明程度绝不下于我在剑桥的同学,但是他们的论文发表量大概是剑桥博士平均发表量的3~5倍。厉害吧?把他们送到加拿大去竞争大学教职,PK赛的结果我猜是9:1,剑桥团大败台湾团。

    我们培养出来的学生只学会写论文,福特式论文量产(,论文产业)。没有人教他们什么叫「学术伦理」,没有人教他们什么叫学术传承,什么叫学者风范。「数论文就对了!」结果教出一大堆投机取巧的人。

    系上征教师,一位拿过吴大猷青年学者奖的本土产博士来应征,著作等身,年纪小我十岁以上,论文数量超过我一倍。我一看就知道又是受过量产训练的人,到处都是一稿多投的痕迹,至少灌水五倍。再仔细读论文,这个研究控制的人却连最基本的控制理论都搞不清楚,专门玩一些最新颖的噱头。我在初选时把他剔除,却被迷信「吴大猷青年学者奖」和论文篇数的同事把他拉进来,坚持要给他口试机会。口试时我不在场,只听同事转述在现场听到的一句耳语:「彭老师真的很厉害,不用见到本人,就知道他的观念薄弱,论文灌水。」

    这有?把每一篇论文的摘要都读完,就会知道灌水有多严重啊!

    不仅如此,老师为了加速生产论文,许多博士生该具备的能力都不去培养。不是台湾这样而已,这根本就是「美国进口」。我在清大之外的某研究机构和一位柏克莱的博士共事过,这人论文生产力强,但许多基本学养都很薄弱。据他说,他的福特式生产管理模式就是师承自柏克莱的指导教授。

    什么叫一流大学?培训一流学者的地方!五年五百亿有没有奖励大学培养一流学生?实在说不上是有。知不知道,大学要生产的是「学生」而不是「论文」?

    管理学界对五年五百亿的评语是:你们这是什么狗屁KPI(key performance index,关键绩效指标)?如果台积电把员工考核的 KPI 订为「出卖公司利益的次数 + 不务本业的程度」,台积电当然会倒。把大学的绩效指标订成「 SCI论文篇数」,而非「学生专业能力的培养」,大学当然会垮

 
李志文点评
     2011.11.15 於 美国新奥良 杜兰大学 研究室
 
    骂得好,骂得痛快淋漓。我在芝加哥做最小芝麻助理教授三年,每天都像吃了兴奋剂,中午在教授俱乐部围着弗里曼与米勒,听他们评点人物,臧否文章,从来没有一个人谈文章数。芝加哥还有一个学风,不写不错不挨骂,写了文章,还敢在讨论会中报告,一定被骂得狗血淋头,好像自己成了天下第一白痴。只有圈内人才知道,能做天下第一白痴还是福气,一个学季十个星期,只有八场讨论会,没有大本事根本没有挨骂的机会。

    到了沃顿当副教授,沃顿的排名经常在芝加哥商学院前面,但是少数的行家知道,学术纯度上,沃顿在芝加哥后面一大截。哥伦比亚就不值得谈了。到了伯克莱、伊利诺就成了文章工厂。美国有些学术工厂的不要脸的程度,一点都不下于台湾清华大学或大陆浙江大学。有意思的事,这些大学的老师只要经历过学术重镇的洗礼,那怕就是一学期,每天白天做污秽的事,到了晚上还是做学术古刹的梦。学术是心灵的追求,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,能有机会。这个机会是福是祸也难说,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,得到了一些熏陶,成了一辈子不合时宜,但是没有一点悔意。

   浙大想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吗?赶掉80%的教授,包括全部的最高论文数教授,淘汰60%的学生,全校资源只围着一件事转:寻找真正的学问,以一切代价追求真与善。其实说白了就是:『求是』。我住在求是村,闻不到一丝的求是。一睁开眼睛,就看到排山倒海的官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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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志文

李志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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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知名管理学者。美国杜兰大学寇翰讲座教授,担任商学院副院长长达十五年。清华大学经管学院第一批特聘教授,浙江大学管理学院第一位光彪讲座教授,浙江大学商学研究院院长。曾任教于芝加哥大学,参与沃顿商学院的学术改革,出任香港科技大学创校教授及创始校董。同时也是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第一位特聘讲座教授,东海大学讲座教授,复旦大学顾问教授。曾担任世界银行、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等组织的高级顾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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