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年越来越思念父亲,也越来越想知道父亲的人生足迹。白先勇是我的台大学长,香港科大的同事。真可惜,在科大的时候,我没有将白将军与我父亲联想起来。否则我一定与白先勇有密切交往,从白将军的一生去了解我父亲的人生旅程。
现在转载这篇文章,以保存在我的博客。这是我寻根的起点。
我已对自己做了许诺,这个夏天,无论多忙,我也要开始寻根。
还原历史真相《父亲与民国》
白崇禧与民国:有一种渊源叫做“一生与民国息息相联”
我去年出了一本书叫做《父亲与民国》,这是我多年来想为父亲写的一本传记,写传记那年的同时也是写了一段民国史。这本书的名字叫《父亲与民国》,因为我父亲参加过辛亥革命武昌起义,他参加北伐、参加过抗战、参加过国共内战。从头到尾,从民国开始诞生,民国整个兴衰,全程他都有参与,而且在很多关键的时候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。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,我写了父亲的传,至少在军事层面也反映了民国的那一段很重要的历史。我想了很久时间,我想这个题目是可以的、合适的,《父亲与民国》它既是写我父亲的传,也是写民国的那一段历史。我在写这个历史时尽量的把当时的真相还原。凭记什么?
我在写我父亲的传记的时候,搜集了好几百张他的照片,我一看完全可以还原当时历史现场。我父亲18岁就参加了武昌起义,他那个时候是广西陆军小学的学生,他跟120个同学组织了广西学生军敢死队,到武汉参加武昌起义。所以他可以说见证了民国的诞生,他也参加了民国的诞生。他这一生对民国有着非常深的感情,可以说是一种革命感情,我父亲在18岁的时候就到武汉去了。北伐的时候,他是国民革命军的参谋长,带着军队从广州一直打到山海关,最后完成北伐,完成北伐的时候,他35岁。北伐是他事业的一个高峰,北伐的时候,他打了许多很关键的有名的战役,龙潭之役把孙传芳打败了。后来他还是第一个领着国民革命军进北平的。那个时候张季鸾写他,说岭南两广的军队能够打到北京来,这在历史上是头一家,太平天国打到天津就上不来了。国民革命军打到北京,他是历史上第一个打到北京来的。在北伐中,他最后把张宗昌、褚玉璞打败了,一直打到山海关。所以北伐是他最后完成的,他这一生跟民国息息相关。
文学与历史:文学家最高级的传记创作是获得历史肯定
我自己是学文学的,是个作家、写小说、戏剧。其实中国的传统最早是文史不分。我们最著名的历史著作,像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也是最好的文学作品。像我们最伟大的文学作品杜甫的诗,有“诗史”之称,以诗论史。比如说他的《秋兴八首》是写唐朝的天宝兴衰。所以我觉得在文史方面,中国文史是共通的,我自己从文学跨到历史也是很自然的。
在座的朋友们可能看过我一本小说《台北人》,《台北人》跟《父亲与民国》虽然中间隔了五十年,一个是文学,一个是历史,可是这两者之间互相也有非常深的血缘关系。《台北人》后面的历史架构也就是《父亲与民国》这一段历史。
我们这个民族是非常尊重历史的民族,所以我们有“春秋大义”这句话。孔子著《春秋》,“乱臣贼子惧”,所以我们把历史放在了非常崇高的地位上,而且对历史上的史官也非常的尊重。在历史上,史官也有“董狐直笔”一说,史官要写下历史的真相。春秋战国的时候,崔杼专权,把齐庄公杀死了,太史官上来就写“崔杼弑君”,得罪他了,就把他杀死了。他们有一个传统,家中都是史官,哥哥死了,弟弟上来了,又写了四个字:“崔杼弑君”。后来又把他杀了,后来又一个小弟弟,又上来,又是这四个字:“崔杼弑君”。杀不胜杀。那个时候的史官,就是杀头,也要写历史的真相。我觉得不是真相也不是历史,不是真相是伪史。
“李白”传奇:并肩战斗三十载兄弟义气甲天下
今天我的重点是讲下面一段——抗战。我们在二十世纪遭外族入侵,这是最惨烈的一仗,八年抗日,如果算“九·一八”的话,是十四年,中日打了那么长的仗。这一仗对于我们整个国家的人民都影响至深,影响至大,影响至广。这是我们的一段痛史。我父亲抗战从头参加到尾,对于这段抗战的历史,我现在从头讲起。
在讲之前,我先介绍一下这张画。这张画很有名,是大画家徐悲鸿画的。他这是在广西,我父亲北伐以后正在治理广西,把广西治理成三民主义的模范省,很多外省的知识分子都去参观。徐悲鸿当时就在广西。(左起)这是我父亲,这是李宗仁,这是黄旭初,广西省主席。徐悲鸿对于他们三个人是相当地佩服。在治理广西的时候,“九·一八”已经发生了,那个时候我父亲他们觉得中日大战不可避免,所以在广西全省整军,预备抗日。我父亲在广西的时候,组织民团,全省皆兵,那个时候提出的口号是把广西建成“新斯巴达”,要求学生、军人统统都要受军训。后来广西果然出兵出得最快,而且以人口比例来说,军队的比例也是最大的。就在准备抗日的时候,徐悲鸿画了这幅画,对他们几个军事领袖也有崇敬。这幅画现在在北京徐悲鸿纪念馆里面收藏。徐悲鸿很会画马,这马画得不错。
“七七”抗战来了,那个时候蒋介石蒋委员长在庐山号召抗日,地方军事领袖里面,我父亲是第一个响应的。8月4号飞南京,他到南京的时候,日本报纸头条《战神莅临在南京,中日大战不可避免》。
这一幅对联也是徐悲鸿写的,“雷霆走精锐,行止关兴衰”就反映了当时中国的人民对于抗战、对于他们的期望。“健生上将”,“健生”是我父亲的字,“于二十六年”就是1937年,“于二十六年八月飞宁遂定攻倭之局,举国振奋,争先效死,国之懦夫,倭之顽夫,突然失色,国魂既张,复兴有望,喜跃捨瑁氖愫狼椋痔煜轮砸玻昃旁滦毂琛!
我父亲参加抗日的时候,他心情非常兴奋,那是因为中国人民经过了“九一八事变”以后要抗日,非常兴奋,鼓舞的心情起来了。
这是我父亲抗战的时候照的,他那个时候担任副总参谋长兼军训部长。我父亲那个时候有一个外号叫“小诸葛”。为什么叫“小诸葛”?他基本上是一个军事战略家,但他也带兵打仗,他是一个儒将,其可以运筹帷幄、决胜千里;也可以驰骋沙场,带军打仗。尽管他是副总参谋长,军事幕僚长,可是他也带兵打仗。
1938年3月24日「台儿庄大战」开战前夕,蒋中正(中)携父亲(右)飞抵徐州,
与第五战区司令官李宗仁(左)三人视察陇海前线合影。
这张照片是很有名的,这就是台儿庄大战的前夕,在1938年3月20号前后照的。这是李宗仁(左),这是蒋介石(中),这是我父亲(右),那个时候台儿庄是徐州会战中的一役。为什么会有徐州会战?南京陷落以后,国民政府的首都迁到武汉行都。日本下一个目标就是打武汉。打武汉要先把津浦线南北打通,然后往西。打通津浦线先要打徐州,徐州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地。徐州那个时候是第五战区,李宗仁是总指挥官。在打台儿庄之前,我父亲和李宗仁有很深的关系,从广西开始他俩合称“李白”,他们都是在一起的。在打台儿庄之前,我父亲替李宗仁调兵遣将,因为两边都是大军,这一仗非常非常关键。到最后国军有60万盘踞在徐州这一带。日本军也不得了,最精锐的两个师团,一个叫做矶谷师团,一个叫做板垣师团,这两个师团在日军中有“钢军”之称。在打之前,蒋介石和我父亲飞到徐州,蒋介石要我父亲留下来跟李宗仁共同指挥。这个仗在八年抗战期间是关键性的一仗。“八·一三淞沪会战”也是打得非常惨烈。国军60万人在那边打,60万损失35万。那一仗打了以后,虽然守了三个月,最后还是溃败了。日本人追下来,日本人追到南京。这边就发生了南京屠城,军民死掉30多万人。
这个时候日本的军备远远超过国军。他们有飞机,有制空权,有舰队,制海权,而且他们陆军训练非常精良,所以是压倒性的,势如破竹,就这么打下来。打到南京会战,南京屠城以后,中国人民的士气非常低落,非常悲观,看到国军根本无法抵抗日军的攻势。在这种情况下,这一仗非常关键。就在徐州会战的时候,台儿庄,山东这个地方,国军对日军迎头痛击,让日军吃了一个大败仗。他们最精锐的两个师团进来的时候被国军包围了。当然经过相当曲折,两边都打得非常惨烈。日本人打败了以后,按照李宗仁回忆录计算的话,日军伤亡近两万。这个意义在哪里?日本人号称三个月就要解决中国战场,要征服中国。他们采用的是闪电战。这一仗败了,把他们的锐气重重挫了一下,把全国悲观的气氛一扫,全国振奋得不得了。武汉十万人游行,一下子士气起来了,奠定了八年长期抗战的根基。这一仗再败的话,很危险。这一仗胜了以后,让大家知道国军也可能打败日军。本来皇军号称无敌,打破了日军的神话。后来军事家说,这是日本近代建军以来最惨败的一次。这么一来,这就使得整个国家的士气大振。后来的回忆录说,当时很多学校的学生听到这个消息都跑到操场上去跳了,非常兴奋。这一仗,李宗仁和我父亲是主要的指挥将领。下面当然还有川军、西北军、中央军、广西军。这些军队前几年还互相打得你死我活,现在一致对外,又合起来了。这一仗使台儿庄中外有名,我父亲他们一夜之间就变成抗日英雄了。
白先勇评价抗日战争:不值得庆贺的“惨胜”
北伐以后发生“蒋桂战争”,蒋介石和广西交战,李宗仁和我父亲都被定性为“叛将”,开除党籍。现在一夜之间又翻了个,又变成了英雄,这里面很复杂,但不管怎样,这一仗很要紧,在中日抗战史上很重要。
台儿庄大捷:将领白崇禧成“时尚杂志”封面明星
坐镇徐州指挥津浦战事大破日军之李宗仁、白崇禧两将军在台儿庄视察时留影
台儿庄胜后,我父亲和李宗仁这两个主帅在台儿庄留下了这张照片。这一仗国军战争非常惨烈。当时在战役中,有一个川军的师长,叫做王铭章师长,原本川军在国军中不是纪律及名誉很好的军队,但他们在台儿庄表现特别英勇,在山东滕县这个地方,川军王铭章师长带领的这一师死守滕县,全师殉国,师长都没有活下来,一直等到最后“中央军”包围日军。他们的牺牲对台儿庄一仗有巨大帮助。
《良友》画报以父亲作为封面人物,一九三八年五月号,第一百三十七期。
《良友》是当时非常有名的一本彩色画报,1938年4月父亲刚打完仗,5月号《良友》便把我父亲作为了封面人物。这本杂志连着两期报道台儿庄,4月那一期是李宗仁。从这点来看,当时台儿庄大战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和冲击都很大。本来《良友》杂志的封面都是美女,比如胡蝶、王人美,但这两期是两位将军,很不寻常,足以看出当时台儿庄战役对社会的影响很大。
关于中日大战,大陆有两部电影,如《血战台儿庄》就讲这个战争,由广西电影厂拍摄。我认为拍摄得相当好,很客观,符合史实。尤其是选角,李宗仁这个角色几乎选得一模一样,因为我见过李宗仁本人。孙连仲真的像,我都见过。不过父亲一点都不像,这个有点遗憾。电影比较强化了李宗仁的地位,事实上李宗仁也是主要指挥官,但我父亲也很重要,他辅助李宗仁,两个人属于同时指挥。
小诸葛白崇禧:战略灵感源自拿破仑
一九三八年,父亲参加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部署武汉会战的最高军事会议
这一张是在武汉拍的,虽然台儿庄给日本人吃了一个大败仗,可是徐州会战激怒了日本人。国军的军备和训练处于弱势,不能跟日军正面作战,徐州最后还是没守住,但撤退得很好,徐州会战之后几十万大军都有秩序地撤出,大军没有受到什么损失。那个时候军事委员会考虑对强势的战争如何打。这是在武汉开了一个最高军事会议,我父亲在这里面提出了抗日的一大战略:“积小胜为大胜,以空间换时间,以游击战辅助正规战,对日本人打持久战。”这个提出来,被军事委员会采用当做最高指导原则。那时我父亲跟我讲过这件事情,因为日本人那么强势,他们要闪电战,马上解决,如何解套?如何来对付他?无法正面跟他作战,那么化整为零,积小胜为大胜,不跟你正面作战。中国大,而且西南这边交通不便,日本人现代军事配备战车很难开进来,所以把日本人的补给线拖长,消耗日本的军备和国力。
父亲将为湘北会战之最高统帅,在武汉军事会议上,他提出“诱敌深入,迂回侧击”的巨策。
我父亲研究各国战史,尤其是拿破仑侵俄战役而受到启发,当时法国是强势军队,横扫欧洲,打到俄国的时候,俄国人就拿这个来对付拿破仑,把拿破仑的军队往俄国内地拖。虽然俄国牺牲很大,莫斯科全部被烧,很惨烈。可是把法国人补给线往里面拖,拖到里面去,补给线那么长,后来冬天来了,法国军队冻死了,把拿破仑打败了。我父亲由此对付日本人也是这一套,这个战略成了抗日最高原则,坚持了八年抗战。当然,打这种仗对中国消耗也非常大,有时候整个城都烧掉毁掉,非常惨烈。这(照片)是我父亲提出战略的同一天。
我父亲参加的著名战役包括淞沪抗战,武汉保卫战。最有名的除了台儿庄战役,另外一个是“昆仑关战役”。1939年,日本人把中国的海岸线封锁,战略物资没有办法从海路运进去,就从陆路、从越南经过南宁运到广西。这是唯一一条战略补给的路线,日本人要切断中国的补给线,发动了“桂南会战”,从广西往北边打。昆仑关在南宁近郊,是一个很重要的军事要塞,要打南宁就要占领昆仑关。那个时候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昆仑关,国军如何把昆仑关打下来?这是抗战里最有名的攻坚。我父亲担任“桂林行营主任”一职。他管辖了四个战区,第三、四、七、九战区,中国西南一大半由我父亲总指挥。在指挥昆仑关这一战,由我父亲主导,指挥杜聿明打。
大陆曾拍摄过两个重要影片,一个是《血战台儿庄》,另外一个是《昆仑关浴血战》。刚好这两个片子是我父亲做总指挥官,不过电影没有讲得很清楚,电影一个突出李宗仁,一个突出杜聿明。
一九三九年,桂南,父亲指挥桂南会战,赢得昆仑关大捷。出师前检阅部队,父亲(右八)与国军将领合影。
不过照片可以说话。这张是昆仑关要出师之前拍的,这些都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。尤其是杜聿明那个军——第五军,第五军是“中央军”里面很重要的军队。它的军备是美式配备、机械化的、战斗力最强的军队。我父亲要攻坚的时候,要敌人两倍的军力才打得下来。我父亲请求把杜聿明的军队调过来打这一仗,第五军最后果然打胜利了,但是也打得非常惨烈,双方死伤率都很高。出师之前,我父亲已经把战略跟他们商量好了,最后打下来了。日军死伤差不多五千,日军的指挥官中村正雄少将阵亡。第五军牺牲也不少,死了五千,伤了一万多,所以很惨烈。这一仗的意义,遏制了日本人从广西往北上,把时间延长了五年。但最后“桂南会战”以后南宁还是丢掉了,可是日本的气势已经磨掉。八年来,中国军队真正的胜仗不多,大规模的会战有二十几次,小规模战争上千,整个战争的确非常惨烈。
死伤两千万:抗战“惨胜” 无从喜悦
战争结束后在昆仑关立了纪念碑,我父亲写了一个很长的碑文。现在还在南宁,我最近请人去将这张照片拍下来。
八年抗战,中国牺牲很大,根据统计,光人员伤亡就两千万以上,财产损失无法统计。官兵的死亡近三百万,国军的将官(少将以上)有206位牺牲;很有名的就像张自忠将军也阵亡了。的确是血肉长城,中国的军备处于劣势,拿什么去抵抗,就是意志力。二战的时候,法国投降了,亡了。中国挺下来,这八年抗战相当不容易。飞行员都是各种精英凑起来的,打得很英勇的,4500多位驾驶员死亡……
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,南京,冷欣中将代表将日本降书呈献中国战区统帅蒋介石
前排左侧:孙科(一)、于右任(二)、戴传贤(二) 前排右侧:冯玉祥(一)、程潜(二)、父亲(三)
抗日战争胜利了在南京受降,从照片中看,将领们齐聚南京——这位是冯玉祥(前排右侧一)、我父亲(前排右侧三)、于右任(前排左侧二)……抗战胜利了应该很喜悦,可是看起来他们的心情很沉重,因为这一次胜利是惨胜,打得国困民贫。时间也长,整整八年,加上“九·一八”,整整十四年。中国曾经历这样的战争,应该把它好好记录,还原真相,鉴往知今。如果对过去不了解,也就无从判断未来。中日抗战史应该好好记录下来,还原历史。
我今天讲的只是我所见的一面,父亲参与的还有很多国军重要战争。这个战争,我觉得应该从很高的高度来看,全民抵抗外来入侵的一场圣战,整个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一场战争,这个要厘清。我们参照西方,西方在二战以后做过诸多记录,影视方面出过诸多书籍,我们也要将空白之处填补,这可能是全世界的华人都应该做的事情。我这本书出来也是从我父亲参加的战争这个角度来记录。当然我也希望有更多更多的关于抗战的书籍,尤其是影视方面的,还有照片的记录,有一个完整的中日战争的记录。我觉得了解历史不是要报仇或者煽动仇恨,绝对不是。要了解才有理解,有了了解、理解才能谅解,否则中日关系将永远在一个很模糊的地方。这两个国家的命运其实是息息相关,上个世纪发生这么不幸的大悲剧,我们都要汲取教训,所以我们现在应该理清,给它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。
我做的只是一个很初步的记录。也希望大家对这段历史感兴趣,对我们自己的历史更关注,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目的。
与讲座现场观众交流
观 众:李、白、黄三个桂系的领袖人物,为什么他们在广西的时候合作这么好?都是带兵、搞
武力的人,有的去国民党中央任职,有的在大陆共产党统治之下,黄绍竑这个时候留在
北京了,李宗仁去美国了,白崇禧将军去台湾了,三个领袖人物走三个不同的道路。最
后李宗仁1965年又回到大陆了,白崇禧将军一直在台湾。他们三个人合作这么好,在政
治上他们走不同道路的时候,为什么没有影响他们?内讧、自我瓦解啊,本来他们面对
着外部强大的实力。为什么他们合作那么好?
白先勇:最初是李宗仁、白崇禧、黄绍竑,后来黄绍竑到中央去了,后来黄旭初代替黄绍竑的位
置,李、白、黄,这三个人的合作有点像以前的桃园三结义,他们自己的革命感情。我
父亲跟李宗仁互相的互动,刚好互补。他们两个人的确是相当的融洽,刚好互补。两个
人的合作,像台儿庄、北伐,都有相当辉煌的战果。后来因为蒋介石跟李宗仁之间非常
剧烈的冲突,我父亲夹在中间,很复杂。你再看我那本书,讲得更清楚一点。
观 众:您父亲离开大陆有什么思考吗?他离开大陆的时候共产党也是争取他的,他经过犹豫之
后还是去了台湾,他经过怎样的思考?第三,大陆有一些野史说他的死亡是非正常死
亡,不知道您的家族是怎么看的?
白先勇:我父亲对国民党在大陆的失败,他从军事的眼光来看,他认为国民党主要原因,他认为
原因很多、很复杂,像抗战以后国困民贫,国民党内部政策都有问题。从他军事家的看
法,最主要的原因是军事失利,军事失利又由于战略战术上犯了很多错误。第一个他认
为最大的错误在1946年在东北的时候第一次四平街战争,跟林彪打,国军已经胜了,我
父亲是极力主张乘胜追击,把哈尔滨打下来。后来因为马歇尔调停,蒋介石自己对林彪
的军队的判断错误,片面自己停战。我父亲认为那是一个大错误,应该继续打下去,我
父亲一直认为引以为憾,军事失败从东北失败,1946年,那个时候国军还是占了绝对的
优势的。第二个问题,我父亲1949年12月30号从海南岛飞台湾。很多人都问,为什么他
要到台湾去。因为他跟蒋介石那个时候已经分裂,已经处得非常矛盾了,原因也很复
杂,从徐蚌会战下来,还有蒋介石下野。他到台湾去他不是跟蒋介石去,因为从他一生
看来,当时他18岁就参加辛亥革命,他见证了民国的诞生。他北伐的时候又是他最后统
一中国,最后完成北伐。中日战争他又整个打了八年的仗。国共内战,他跟林彪最后打
到广西打到最后一兵一卒,最后他到台湾去,他是完成他自己的信仰,他说,我到台湾
去是向历史交代。因为那个时候台湾还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,因为共军随时渡江,他可
以到香港、到美国、到其他的地方,都没有,他最后选择台湾。我想他认为他自己在台
湾是死得其所,因为民国也是他自己的一生。最后,很多流言说我父亲是被蒋介石毒死
的。那个完全是谣言,他是心脏病突发过世的。的确他在台湾24小时都被台湾监控,可
是,他不是被蒋介石毒死的。他下葬的时候还是按照国葬的仪式,因为他那个时候还是
陆军上将,他还是按照国家的标准。
白先勇弃武从文:秉承父辈教诲苦读书醒思文化
子弟教育:白崇禧逼迫儿女读书却不强求儿女之志
观 众:白先生您好,您今天更多的是讲到战场上的白将军。我更关心的是在家人眼中的他生活
中的状态是怎样的?尤其是我们外人看不到的。比如说他的爱好和性格。
白先勇:我这本书是两册,第一册就是“戎马生涯”,是他的前半段。从辛亥革命到1949年都在
打仗。下半部“台湾岁月”,那里面有一章叫做“家族亲情”,写了他跟我祖母,跟我
母亲,跟我们十兄弟姐妹的关系,还有跟朋友的关系。简单说,他跟我们的关系就是整
天逼着我们念书。我们家十个兄弟姐妹的地位是以成绩单来排的。他前面打仗,打电话
回来问我妈妈,老五怎么样,老七怎么样,念书怎么样?我想他小时念书挺苦的,我祖
父死的早,家道中落,所以他小时候在很艰苦的环境中苦读出身。所以他认为,我们也
应该像他那样子,要拼命念书。他不光自己努力,当他看到有一些年轻人,尤其是清寒
出身的年轻人,努力向上的,他都去帮人家。这跟他自己的身世有关,他喜欢提拔后
进。我姐姐的一个同学,他现在可能还在,应该是清华大学的教授,叫李崇桂,我们跟
他非亲非故,因为他在班上的成绩好,尤其是数理成绩简直像天才。我父亲在抗日的时
候,因为他是天才学生,就把他跟我们一起带到重庆去,供他念书,后来他考上了清
华,在清华当物理教授。很让我们印象深刻的一点是,小时候吃饭的时候,我父亲突然
间让她背九九表。我姐姐说自己很老了还在做噩梦,爸爸逼她背九九表。所以我父亲对
我们念书是逼得很严,他很怕我们变成纨绔子弟不念书。
观 众:您这样一个著名的军事之家的子女,为什么没有一点想走向军事道路,也当将领,也像
父亲一样,而是完全走向别的道路了,走上文学创作,文人的道路。当年您父亲有没有
教育过这些子女,你们有没有谁要接我的班,要从军,您是怎么对待这些问题的?
白先勇:我自己觉得父亲还算开明的,不干涉自己儿女的志向。我的上一个哥哥学军,有他一个
就够了。
观 众:白先生,您好。白将军是我这一生非常崇敬的一名军人。因为我也是一名军人,一名共
军的军人。白将军除了他一生高超艺术般指挥令我佩服。白将军的书法我特别推崇。白
将军一生戎马,他一辈子都在打仗,怎么才能在一辈子打仗中把书法练这么好?
白先勇:我父亲小时候也是念私塾出身,四书五经,传统教育的那一套。他自己很爱念书,爱写
字。把他叫做“小诸葛”,我想他心中也喜欢人家称他儒将。他大字写得蛮有力量,
“仰不愧天,忠肝义胆”是他在台湾、台南为郑成功提的字。我们小时候,我父亲逼着
我们写字,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不及他。我们的书法都不行,他的字相当不错。一来是
他们那一辈的人爱练书法;二来,别人常常请他题对联,他到处写了很多对联,他常常
题,我想这也是一种练习。
观 众:白将军戎马一生,基本上是您的父亲在主持家庭许多事务,请问您的母亲对您及您的兄
妹成长有哪些影响?对您的家庭观是否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?
一九五五年二月下旬,父亲母亲结婚三十周年纪念。
摄于松江路一二七号家门口,这幢房子是他们最后患难与共的地方
白先勇:是的,我母亲和我父亲一结婚就开始北伐。我的外祖父在清朝做官,母亲生长于官宦之
家,本来在家里面闺中做小姐,后来一结婚了就上战场,也把她磨炼得成了一个军人
之。我父亲不管是后来北伐完了,蒋桂战争,他流亡到安南,也是我母亲一起逃难的。
日本人打仗,湘桂大撤退,我们家是最后一批出去的。也是我母亲带了我父亲两家七八
十口出去的,我祖母九十岁,我外婆七十几岁,我的弟弟还抱在手上。我父亲在前面打
仗,后面家里的事情我母亲一个人撑起来,她也担了很大的重量。那个时候作为一个军
人、一个将军的妻子,不容易。而且我父亲的政治环境那么复杂。我在书里面有一张照
片,他们两个人结婚三十周年在一起的时候拍的。我记得那一天亲友都来了,我母亲讲
了一段话:“我跟白先生今天三十年,我们可以算是患难夫妻”。讲完了她有点感触,
我想他们两个的确是患难夫妻。我母亲的个性非常豁达、非常开朗,是很拿得起放得下
的一个人,很勇敢的。年轻时候,她的个性也很强。她最开始是念私塾的,她不喜欢私
塾教育这一套。后来她又进入新学堂,是那个时候新的思想。整个来说,她虽然接受新
思想,她教我们做人的道理还是旧道德那一套,让我们对人待物,对我们影响真的很
大。有意思就是,我们十个人前面八个都是我母亲带大的,后来到了台湾去了生下我两
个弟弟,我父亲到台湾去,没有军队了,什么都没有了,就是一个闲职,他就来管孩子
了。管我两个弟弟,两个弟弟都不听他的话。我母亲在旁边,我母亲有一次笑我父亲
说,我带大了八个好好的,你连两个都搞不定。我母亲带我们有一套的,她大地方抓得
很紧,小地方就算了。她很热情,是很热爱生命、拥抱生命的一个人。
台湾文化:面向传统重新评估孔孟学说
观 众:白先生你好,我是从桂林来北京读书的大学生,所以我是您的老乡。我在桂林看到了很
多关于民国的地方,您觉得民国时期的桂林是什么样子的?您还会说桂林话吗?您去桂
林的时候还去过什么地方?
白先勇:在桂林,在民国时期有几个阶段。三十年代的时候,我父亲他们回到广西去,建设广
西,那是我父亲的生活中很重要的一段。我父亲是一个军事家,他打仗有战略,但另外
一方面他还有政治抱负。他在广西的时候希望把广西变成一座现代化的省。从军事、教
育、文化、经济各方面数管齐下。后来广西在不到七年间变成了全国有名的“三民主
义”模范省。胡适他们到广西去参观都印象很深。南宁、桂林都是治理广西的中心。后
来在抗战的时候,很多地方沦陷,很多知识分子都跑到桂林去。所以桂林在抗战的时候
有“文化城”之称,那个时候巴金、欧阳予倩等很多作家、文化人到了桂林。桂林有一
段在文化上相当的重要。后来日本人打到桂林的时候,把整个桂林烧掉了,一片火海,
都是后来重建的,所以战争对桂林影响很大。我们是那个时候最后一批撤退的,我印象
还很深刻。湘桂大撤退时,我们坐火车逃到桂林,火车三层都坐满了,跑都跑不动,日
本人整天在后面追。人坐在火车上,火车进山洞时,山洞太低,有的人很可怜,一下子
把人的头都给砍掉了。湘桂大撤退,桂林一片火海,桂林装个烧掉的,后来是重建的,
所以战争对桂林影响很大。
我会讲桂林话,我们在家里面都讲桂林话,乡音未改。我几十年后,回到桂林,我
讲桂林话比当地桂林人还纯正,因为我是老桂林话,现在有一点变音了,变得杂起来
了,我们那是真正很纯、很土的桂林话。
观 众:请问您对台湾、大陆传统文化传承有什么看法?很多人说大陆传统文化在台湾,您怎么
看?
白先勇:台湾因为没有经过一些政治运动,传统文化基本上还保存着,也没有去特别地要抵毁
它。最重要的是,台湾社会受儒家思想影响最深,儒家思想人与人的关系,怎样对待
人。大家到台湾去感觉到一点,台湾还是蛮传统的一个社会。第二方面,台湾对于佛教
的保存比较好,佛教对台湾影响很大。儒家思想、佛教思想,这两个很重要的中国传统
的价值观在台湾深入民间。现在有一个倾向,对孔孟的学说,还有儒家思想,我们又重
新评估了。可能中国人骨子里面最深的地方,儒家的思想影响还是大的。孔子教人的几
句话,我们现在还是挺有用的。他讲的最重要的核心价值,比如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
人”,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价值。
之所以我常常到中国大陆来,刚才有一位学生讲,我在推广昆曲,昆曲是中国传统
文化非常重要的、非常美的文化,我们如何恢复我们传统文化中美的东西。所以我很高
兴,自己做了一些事情,尤其在大学里面,在北大开昆曲课,希望恢复我们的传统文
化。
传统戏剧:融入现代元素勿让科技伤及古典美
观 众:近期在两岸三地有一些新戏曲在北京的大小剧场上演。有的能够保留传统,有的加入创
新,还加入了话剧等其他元素。但是舞台效果不尽如人意。作为中国传统的戏曲、戏剧
艺术家,您认为中国的戏曲在新时代应该如何发展?
青春版《牡丹亭》柳梦梅/俞玖林 杜丽娘/沈丰英 摄影/许培鸿
白先勇:如果各位有看过我制做的《牡丹亭》和《玉簪记》,我希望在传统的戏剧基础上加入一
些现代的因素,我们非常小心的,我有一个原则:“我们尊重古典,但不因循古典。我
们利用现代,但不滥用现代。”我们在古典戏曲的美学基础上加入现代舞台的一些技
术。现代舞台的灯光都是电脑控制的,怎么利用现代科技,而不让科技来伤害到我们古
典的美学。这是大原则。至于怎么做,很复杂,也要很小心。这是我做《牡丹亭》和
《玉簪记》能够引起年轻人的喜爱,我们这个地方做得比较成功。
观 众:我想问一下,在上海有上海话版的《永远的尹雪艳》上演,什么时候到北京来?第二,
有将您的一些小说,比如《永远的尹雪艳》、《游园惊梦》编成新派的昆曲上演的想法
吗?第三,我们知道齐邦媛有一本回忆录叫《巨流河》,你以后是继续以你父亲的角度
来书写民国吗?有没有想从你自己的角度出发写一个回忆录似的东西?
白先勇:我有一些小说改编成了影视、电影、舞台剧。最近在上海,我的小说《台北人》的第一
篇《永远的尹雪艳》改成舞台剧,是用上海话演的。他们说在上海演出之后,会到北京
来,大家有机会可以看一看。讲上海话的,但是没关系,有字幕。第二个问题,好多人
提出来,昆曲可不可以创新,其实要创新很难,因为昆曲的唱词都是曲牌,曲牌都是古
诗,现代人写古诗的能力一般不够,所以创作昆曲是难的。不过我们现有的一些经典已
经很多了,改编都来不及。有一本书很多人都看过,齐邦媛先生写的《巨流河》,也是
回忆抗战这一段的生涯。我以后写,可能还会写一些关于我父亲、关于民国的事情,不
过我也会写别的。
观 众:白兄,您好。我叫杨安,我可能是听今天演讲的与你家里最有渊源的一个人,我的五爷
爷是你父亲的秘书长,华中军政长官公署。白先生是长官,我的五爷爷是秘书长。1949
年,我父亲是民国衡阳师师长,你父亲的华东军政长官公署撤到衡阳的时候就是我父亲
接待你父亲他们。我搜集到很多民国的公文,很多记录我父亲跟你父亲之间的来往,还
有一些民国的报纸,也是我父亲跟你父亲,我五爷爷跟你父亲互动的新闻报道。你父亲
1949年国民党的败退与中共渗透到国民党集团里面,造成的一些影响和损伤有没有关
系?我今天给你的一份民国报纸里面有一份资料,你父亲1949年去台湾一次,随行人员
有三个,一个是吴石,吴石是国防部副部长、司长。他是1950年在台湾被枪毙。他有一
张最著名的照片,枪毙之前签名,旁边还有一个姓朱的女的,也是共党的地下党,吴石
在你父亲去台湾的时候他是国防部的局长。在你父亲担任国防部部长任内提拔他做次
长,也就是副部长。他是共产党,中共地下党。你父亲身边最亲信的一个人之一是一个
中共。第二个是蒋经国,蒋经国应该不是中共,他大概是苏共。第三个,你父亲的少将
秘书杨受琼,杨受琼跟我父亲是好朋友。我父亲在1951年写的传记类材料里面写了杨受
琼跟你父亲去了台湾,一直到1966年他在台湾跟你父亲仍然有互动,他一直留在台湾。
但是我父亲听人家说,他是中共的地下人员。这个文件我给您了,这是我父亲秘书写的
手稿。你父亲四个人一起到台湾,中间两个最亲信的人居然都是中共的地下工作人员,
当然您刚才说杨受琼先生你认为不可能。但是我的书面材料给你了,我们可以再思考一
下。如果他是中共地下党的话,杨受琼是跟了你父亲十几、二十几年的贴身秘书。白崇
禧将军回忆录口述记这本书里面前言都提到,大部分都是杨秀琼先生在操办的。如果杨
受琼是一个中共,再加上国防部副部长是一个中共,等于在你父亲身边两个这么亲信的
人都是中共。我想,你父亲当时未必看得出来。包括杨受琼先生,在1966年你父亲去世
之前也可能没有看出来。但是吴石被发现了,1950年被枪毙了。所以在军事方面,会不
会有共产党的渗透?可能你父亲任何一个军事计划共产党马上就知道了,因为吴石作为
副部长在他身边,还有一个唯一的最贴身的少将秘书在身边,他什么机密共产党应该都
知道。所以我想国民党失败与共产党渗透会不会也有关系?
白先勇:我到大陆来,晚上在旅馆里面打开电视看,都是间谍片,好像间谍是万能的,无孔不
入,都在渗透。这个很戏剧性,很好看,我也爱看,看共产党的间谍。刚刚杨先生讲
的,吴石是一个很大的案子,吴石是那个时候的次长。杨受琼是我父亲贴身的秘书,他
绝对不是间谍。我们认识他的,如果他是间谍的话,这个人整天大嘴巴,整天乱讲,恐
怕老早就曝露自己的身份了,他可能不是的。我想中共那个时候是以间谍、地下工作起
家,的确很厉害。
杨 安:我父亲的文件里面写了,是湖南省民革的一个负责人许松圃,他见到我父亲的时候说:
“你认识杨受琼吗?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?他是我们的人,他是中共的地下党员,他
的名字是化名。”这个原文我给你了,琢磨一下很有意思。当然也有可能杨受琼后来不
干中共了。
白先勇:据我了解,杨受琼先生大概不是。是的话,我想在台湾也已经像吴石一样被发现了。不
过我在想,的确有一些情报出来,那个时候中共派了很多人去渗透,互相都搞间谍战,
我觉得连续剧编得很好看。